1
那年。
金马奖颁奖典礼上,惠英红拿下最佳女主角奖。
领奖台上,她泣不成声:
“十几年前,我来到这里,很早颁女配角,我没拿到。
我的希望就是有一天站在这里拿最佳女主角。
2009年,我拿了女配角。
我告诉自己,我要发挥更好,我是专业的,我要每个角色让你惊喜。”
再后来,她不仅拿了最佳女配,也拿了最佳女主。
凭借《幸运是我》,她成为金像奖最佳女主角。
奖项加身,令人艳羡。
多次荣获“影后”,演员生涯大圆满。
但风光之后,无人看见一路走来的、沾血的足印。
她的人生宛若一部传奇大剧。
每次你以为看到了结局,但一转眼,却是峰回路转,柳暗花明。
她说:“我的一生,是别人的两生。”
2
我最早认识她,是《戏说乾隆》里的邱罔市。
布衣荆钗遮不住眉宇间的英气,眼角风尘里流露出一丝贵气。
于是对她印象极深。
后来知道,她叫惠英红,命途多舛,一生孤独。
算命的说,她是被流放的公主。
她的出身很好,父亲是满清正黄旗后裔,山东惠家庄少东家。
所以她算是一位正儿八经的“格格”!
只可惜,这位“格格”出生时,正逢非常时期。
显赫一时的家族遭到清算,父亲便带领全家人,到香港来避难。
惠家带了足足七八箱金条,一气买下太子道大半的物业。
本来,凭这份家业,一家人能活得安稳无忧。
可是嗜赌如命的父亲,在赌场里将偌大的家业败了个精光。
最后,收留惠家人的,只是一间小破屋。
灾祸向来不喜欢单打独斗,而是成群结队。
一场“八号台风”,将惠家最后的居所吹塌。
他们没了家,只能躲在湾仔一幢旧楼里,靠讨饭填饱肚皮。
日子捉肘见襟,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被送入戏班。
惠英红排行老五。
她和老六一起,被父母带到湾仔,手捧木箱,里头装上口香糖、印着裸女的扑克牌和中国筷,沿街叫卖。
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吧,老天赏了惠英红一副极好的皮囊。
这幅皮囊在红尘里打滚,不但没有蒙尘,反而出落地如同一支红玫瑰一般,灼灼夺目。
惠英红也没有浪费美貌。
很小的时候,她就已经知晓该如何利用美貌,获得更大的利益:
兜售商品时,她抱住水兵的大腿,拼命撒娇卖萌,那些美国大兵,看她可爱,也总是慷慨解囊。
她的生意,总是比旁人要好些。
再大一点,她进了当地的夜总会。
因生得美,又有舞蹈天赋,往舞池里一站,便成为焦点。
之后,她遇见香港武侠片大导演张彻。
相识之后,他推荐她去拍戏。
她获得了第一个试镜机会。
娱乐圈里,美女如过江之卿。
惠英红的美貌不再出众。
为了得到机会,她苦思良策。
很快,机会来了。
拍摄一部名叫《烂头何》的戏时,惠英红发现,女主角换了一个又一个。
因为有场打戏,女主角要被壮汉们连击七十多拳。
美女们根本吃不消!
打女,就是惠英红想到的出奇制胜的绝招!
她凭借异于常人的扛打能力,成为刘家良的御用女打星,继而被邵氏签下。
同一时期的美女张曼玉、钟楚红靠着文戏、喜剧赚钱。
惠英红却顶着一张漂亮脸蛋儿,带一身密布的淤青,成年累月地跑片场。
还好,总算是打出了一点儿名堂。
她的戏份越来越重,成为张彻唯一的干女儿。
1990年之前,她有了70多部作品。
观众最有印象的,是老版《射雕英雄传》里她出演的穆念慈,打戏行云流水,文戏缠绵动人。
她慢慢打开了知名度。
人生第一个巅峰,在1981姗姗而来。
她在电影《长辈》里,主演英姿飒爽的卖艺女,惊艳四座,成为当年的金像奖影后。
她是第一个以打女形象拿奖的金像奖最佳女演员。
此后再也没有过。
她红了。
然而,岁月给得起绚烂的梦想,也同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卷走一切。
惠英红迎来一次大洗牌。
当时,港人的观影品位改变。
武侠片便不再流行了。
爱情电影开始占山为王,文艺女神纷纷崛起,惠英红不知不觉走向了被淘汰的边缘。
给她的角色不再是铁打的女一号,只有女三、女四的位置。
惠英红也想转型。
捧回第一座金像奖的时候,她几经辗转,得到了出演关锦鹏《女人心》女主角的机会。
男主角是周润发。
但她的转型遭到了邵氏的竭力阻挠。
他们认为,文艺片会毁掉她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“打女”形象。
而且,他们觉得文艺片段位高,惠英红不适合。
就这样,惠英红眼睁睁看着顶替她出演《女人心》的钟楚红,凭借此片一炮而红。
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,只剩肝肠寸断的遗憾。
3
追究往事无济于事。
最要紧的是,该怎样重回大众视野。
走投无路之下,惠英红选择剑走偏锋——自已出钱去巴黎拍了一套全L写真。
没有想到,这一举动,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地步:
男友分手;
名声大跌;
戏约锐减。
事业爱情双失意,她跌入谷底。
紧接着,抑郁症接踵而至,将惠英红拽入了黑暗之中。
万念俱灰之下,惠英红想到了死。
她呆在公寓里,捧着一把安眠药。
在绝望之人眼中,它们散发着诱惑。
她无意识地将药片一颗一颗往嘴里塞……
再次醒来,便是母亲和妹妹婆娑的泪眼。
她们握紧她的手,追问她为何如此想不开。
惠英红瞬间意识到,现实怎么也没糟糕到“寻死”吧?
的确到不了死这一步。
她之所以想不开,是因为受不了地位的落差。
就像人人都爱烟花绚烂开放时的夜空,却鲜少有人能忍受那一地冰凉的落寞。
还好,她在家人的关怀下,最终熬了过来。
再次活过来的惠英红,决定让自己忙起来。
她去香港中文大学报读短期课程,学英语和风水;
她考了治疗情绪病的牌照,自己的病自己治;
她学习画画,用色彩来表达情绪和内心;
她看很多电影,学习更向内、更克制的表现方式……
沉寂的四年里,惠英红慢慢趋于平静。
痊愈之后的惠英红,非常渴望再进片场。
演艺圈是个很残酷的地方。
新人一茬接一茬。
没人记得这位昔日的打女和“金像奖”影后。
但机会不来,她主动出击。
她去找昔日的合作者,求一个角色,什么戏都可以,什么角色都没问题!
几番碰壁之后,TVB的肥皂剧向她抛出了“橄榄枝”。
然后,便有了《苗翠花》里的“三姨太”,《太极宗师》里的红姨,《倚天剑,屠龙刀》里的灭绝“师太”……
她拼了命地拍戏。
再小的角色,也以十万分的精力去琢磨。
在TVB短短两年,她便拿下了“万千星辉进步奖。”
渐渐地,惠英红开始不再被“地位”的束缚。
她开始享受拍戏的过程,在寂静无声的阑珊中,收获一场场光影盛宴。
2009年,一部《心魔》让惠英红“咸鱼翻身”,拿到金马奖最佳女配角。
一年后,她凭这部戏第二次夺下了第29届金像奖最佳女主角。
在片中,惠英红饰演的是一个为了孩子不惜一切,最终走上丧心病狂之路的母亲角色。
她用隐藏在癫狂外表下的滚烫内心,将痛苦往事、对生活的沉思和观察融入自己的演绎之中,织成一张美丽的光影之网,将观众的心收入囊中。
人们惊讶地发现,这个一度被遗忘的影后,其实,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野心。
她只是在蛰伏。
只要在等待。
一旦有机会,耍个漂亮的回马枪,再度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中。
而这次,她不会轻易再离开了!
当时大家以为,再夺影后,就是她辉煌的终点。
她却再一次向我们证明,那只是她辉煌的拐点而已!
在《幸运是我》里,她的演技再度震撼世人。
她饰演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,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。
短短100多分钟,观众深切地感受到,长的是磨难,短的是人生。
恋情只是短暂的插曲。
风光只是过眼云眼。
人生走到最后,唯有亲情,能温暖一个人的余年末日。
曾经,亲情将她从泥潭中拉了出来。
如今,她用自己的方式,报答自己的亲人。
她说,接演这个电影的另一个重要原因,是她的母亲,也患上了这个病。
当时她以为,母亲是在装傻,甚至为母亲的丢三落四而气恼。
后来才知道母亲是病人。
对母亲的误解,是她心里解不开的结。
所以,为了救赎,为了告诉世人这种苦难,她果断出演。
只是对导演罗耀辉提出,可以降低片酬,但戏里要加一些她母亲的细节。
她用这种特殊的方式,说出那句迟到20年的“妈妈,对不起”。
她说,“我拍这部片是想告诉大家不要像我一样迟钝,老年痴呆不是很老了才会有,许多人50多岁就发病了。”
她如同夺舍一般,钻到角色中。
最终成就了又一个经典。
《幸运是我》里,她不是母亲,却胜似母亲。
后来,她又聚焦残障家庭。
在《我的非凡父母》中,她饰演了一位愧疚、无助的失明母亲。
她哭干了泪。
观众也在银幕前跟着大哭。
复出13年。
惠英红终于重回巅峰。
她再次成为影坛这座金字塔的塔尖成员,包揽各大颁奖典礼。
她回来了。
这一次,谁也无法让她离开。
潮流不能,审美不能,市场不能,资本不能,导演不能,小花小生都不能。
因为,在真正的实力面前,一切手段都成齑粉。
而今,她已经64岁,仍然未婚。
有人为她遗憾。
有人渴望她一直在等待的初恋回来。
但有没有爱情,她都完成了自我最倔强、最壮丽的人生叙事。
她已经是完整且沉甸甸的生命个体。
价值连城,光芒万丈。
谁说梦想之畔,就一定要有婚姻相伴?
不是的。
爱情只是路边的花。
人生之途,你要自己去走,去证明,去创造意义,去让自我价值得到实现和超越。
做到了,生命无憾无悔。
做不到,来此一趟,不过是为他人作配。
或许惠英红的前方,依然有千山万水,或许生活还有波澜,但对于一个强大的灵魂而言,往来皆是风景,得失都是修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