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山贝
想谈谈前段时间去世的唐佳,香港武术指导的一代宗师。

邵氏影迷知道唐佳的,肯定也会知道刘家良。两人是合作伙伴,名字经常一起出现在电影片头。刘家良名气更大一点,这或许也稍微掩盖了唐佳的名声。不过当我们单独把唐佳拎出来谈的话,会发现他和刘家良是完全相反,或者说互补的一个人。
唐佳的武术设计风格,根源在于他独特的双重学艺背景。
首先,他追随粤剧名伶陈锦棠学艺,跑龙套,为老倌整理衣箱都干过,算是深入接触了粤剧的台前幕后。不过似乎他并不满足于粤剧舞台上的程式化武打,他更着迷北派功夫那种大开大合、拳脚生风的潇洒气派。为此,唐佳十七岁那年转投袁小田门下,正式修习北方武术。

这种独特的融合过程,是理解唐佳后来武术设计风格的关键。两者结合,令他所创造的动作场面超越了纯粹的格斗模拟,升华为一种服务于电影整体氛围的视觉奇观。
一场打斗在他手中,可以是一曲死亡之舞,也可以是角色内心浪漫或悲愤情绪的物理延伸。
经师父袁小田引荐,唐佳正式投身电影界。初期,他作为临时演员和武师,参演了包括《黄飞鸿》系列在内的大量粤语片。
1963年,他与刘家良在电影《南龙北凤》中首次联合担任武术指导。很巧,这个片名正好标示出两人一南一北的风格分野。

《南龙北凤》(1963)
他们的事业转折点出现在1966年。两人为长城电影制片公司出品的《云海玉弓缘》设计的武打动作新颖别致,尤其是在片中对「威也」技术的使用,极大地丰富了武侠片的视觉效果,创造出前所未有的飘逸感。
邵氏公司高层对该片的动作设计大加赞赏,随即通过导演徐增宏的引荐,将唐佳与刘家良双双招致麾下,开启了两人在邵氏片厂长达近十年的黄金合作期。

两人风格一南一北。
刘家良擅长南派武术,所谓南派,因为南方环境拥塞和天气多雨的特点,更强调短兵相接的技法,特点是马步稳健扎实(所谓「硬桥硬马」),拳法刚猛有力,上肢和手部富于精妙细微的变化,桥手坚固,注重寸劲爆发,如洪拳、咏春等。有句谚语是,「手是铜锤,脚是马」正说明了其下盘求稳、上肢主攻的特点,出脚通常不高,多攻击敌方下路。
而唐佳在电影中主要负责北派风格的武术设计。所谓北派,发源于中国北方广阔的平原地带,风格特点是舒展大方、大开大合。北派武术更强调腿功的运用,包含大量的高踢、扫腿、连环踢和翻腾跳跃的动作,身法灵活,活动范围大。其核心理念在于利用空间的广度,以远距离的攻击和灵动的步法制胜。

(唐佳(左)与刘家良(右)在《独臂刀》中)
具体到电影拍摄中还有一个区别,就是刘家良更强调拳拳到肉的真实感与力量感,动作拆解清晰,而北派武术更喜欢「威也」辅助,进一步提升反重力、飘逸的视觉效果。
1966年,唐佳与刘家良被邵氏招致麾下后,立刻成为了导演张彻的御用武术指导。在张彻的电影中,他们共同塑造了一种充满阳刚气概和悲剧色彩的暴力美学。
在这个合作无间的时期,他们的风格是互补的、融合的。刘家良的南派洪拳功底,为打斗注入了坚实的力量感和可信度,每一拳每一脚都充满了冲击力。
而唐佳的北派身手和舞台经验,则为场面调度带来了灵动的节奏和视觉的飘逸。他擅长设计的翻腾、跳跃以及对钢丝的巧妙运用,让张彻电影中的英雄们不仅能打,而且打得「好看」,充满了诗意和气概。
可以说,张彻电影的成功,离不开这对武指搭档「南拳北腿」的完美结合。
1975年,是两人职业生涯乃至整个武侠电影史的分水岭。
这一年,刘家良被邵氏提拔为导演,开始执导自己的影片;而唐佳则继续担任武术指导,主要与导演楚原和孙仲合作。这次「分手」其实也体现了某种艺术理念的分野。

《少林三十六房》片场
刘家良渴望成为导演,其核心驱动力是「正名」。作为洪拳正宗传人,他希望拍摄能够真正展现国术精粹与武德精神的电影,他的电影是带有「教化」意味的功夫教科书。他要拍的是纯粹的「功夫片」,强调的是真实,彰显武术传统和哲学。
而唐佳的旨趣则完全不同。他那充满想象力、擅长奇门兵器和飘逸风格的设计,与楚原即将开启的古龙武侠系列电影一拍即合。古龙小说中那种非写实的、充满悬疑和浪漫气氛的江湖,正是唐佳发挥其奇思的绝佳舞台。他最终构建的是一个充满幻想色彩的武侠世界。
这次分野,标志着1970年代香港武侠电影正式演化为两大并行的子类型:写实功夫片与奇情武侠片。
刘家良的功夫片,以《陆阿采与黄飞鸿》《少林三十六房》为代表,成为了展示「真实」武术、传承门派精神的标杆。
当然,我认为「真实」是需要打引号的,它仍然是一种电影层面的「真实」,而非现实生活层面的「真实」。
比如一个最著名的例子,《少林三十六房》里的过关修炼,全部都是虚构的,并非来源于现实。但是我们会觉得,如果世间真有南少林的三十六房,那大概就应该是那样。

《陆阿采与黄飞鸿》
而唐佳与楚原、孙仲合作的武侠片,像《天涯明月刀》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,成为了将文学想象视觉化的典范。
从此,观众可以在邵氏的影院里获得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学体验。想看真功夫,就看刘家良;想看江湖梦,就看唐佳的设计。他们并非竞争者,而是各自领域的王者,共同构成了邵氏武侠片最辉煌、最多元的版图。
唐佳没有成为「第二个刘家良」,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是独一无二的唐佳,一个属于奇幻江湖的筑梦师。

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
不过邵氏片厂的工作环境,客观来说,是双刃剑。
一方面,邵氏提供了无与伦比的资源。唐佳能够利用邵氏的丰富资源进行创作,他麾下的武师班底最多时曾达百人。影城内常年不拆的古装街景、亭台楼阁,为他设计复杂的巷战和场景互动提供了便利。稳定的生产线意味着他可以不断实践和磨练自己的技艺。没有邵氏这样雄厚的资源支持,他后期那些需要数十人乃至上百人参与的复杂「阵法」设计是难以想象的。
另一方面,邵氏制度也带来了巨大的束缚。邵氏生产模式如同工厂流水线,高度强调效率和类型化,追求的是有票房保证的娱乐产品。在这种体系中,唐佳作为武术指导的价值被发挥到了极致,他被视为保证邵氏武侠片质量的关键齿轮。
然而,这也固化了他在创作链条中的位置,他从未尝试过其他可能性。所以当刘家良在1975年被提升为导演时,唐佳依然留任武术指导。这背后深层的原因在于,从片厂管理者的角度看,唐佳作为武术指导的价值是独一无二、难以替代的。

《楚留香》片场
将他提拔为导演,意味着需要再寻找一位能驾驭各种奇情武侠片风格的武指大师,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。刘家良的晋升,更多是因其鲜明的个人风格和光大师门(洪拳)的清晰诉求,这恰好能为邵氏开辟一个新的、更纯粹的「功夫片」产品线。
当然也有唐佳个人的原因,他明确说过,自己更喜欢团队合作,即便是为别人服务也不介意。他并没有强烈的成为导演的冲动。
而且后来在和法国《正片》杂志的专访中,唐佳对武术指导转型为导演,提出了直言批评。
比如他就说,刘家良和袁和平是杰出的武术指导,但拍文戏和对白,就并不出色。他认为自己同样不擅长文戏,所以不会是好的导演。
当邵氏在1985年左右基本停止电影制作,全力转向电视(TVB)时,那个支撑唐佳宏大、奇诡、资源密集型武术设计的生态系统也随之瓦解。他的提前退休,不仅是个人选择,更是对他所依附的那个旧时代落幕的无奈回应。
唐佳作品实在太多,下面挑几部最重要的聊下。
《天涯明月刀》,傅红雪的刀是这个人物的形象核心,唐佳设计的360度旋转的刀,不仅在视觉上令人惊叹,更在实战中赋予了角色出其不意的攻击方式,连古龙本人都为之惊叹。唐佳的编排重点不在于一招一式的拆解,而在于营造氛围。

他将武打融入楚原标志性的枫林、夕阳等美术布景中,动作设计充满了写意感,时而迅如闪电,时而静如雕塑,契合了古龙小说中那种孤寂、冷峻又浪漫的江湖意境。
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的重点在于如何将一柄「例不虚发」的飞刀拍得悬念丛生?他的解决方案是,将重点从「投掷」本身转移到「投掷之前和之后的张力」上。

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
在狄龙饰演的李寻欢出手前,镜头会聚焦于他沉静而忧郁的眼神,以及对手的紧张与恐惧。当飞刀出手时,唐佳利用剪辑和钢丝技术,设计出对手们花样百出的闪避动作——翻腾、扭转、格挡,这些复杂的动作反衬出飞刀的迅捷与不可阻挡。
在孙仲的《冷血十三鹰》中,唐佳展现了完全不同于张彻或楚原电影的另一面。打斗不再浪漫,而是残酷、高效且致命。他为片中反派组织「铁船帮」设计的兵器极具特色,例如由三节短棍以铁链相连的组合兵器,以及帮主谷峰手上那双寒光闪闪的鹰爪手套,既是身份象征,也是索命利器。唐佳的设计服务于影片的黑暗基调,动作迅猛直接,充满了力量感和残酷的痛感。

《冷血十三鹰》
唐佳还和孙仲合作过《笑傲江湖》,在片中展现了他作为「兵器谱大师」的深厚功力。影片中出现了大量奇门兵器,例如陈惠敏饰演的郝杰英(对应原著的田伯光,为什么角色改名,这和台湾禁止金庸有关)使用的「双戟」,是唐佳生涯的又一代表作。

《笑傲江湖》
唐佳不仅为每种兵器设计了独特的用法,更擅长编排不同兵器之间的对决,例如长剑对短刀、软鞭对判官笔等。这种驾驭多兵种混战的能力,体现了他对各种兵器的特性了如指掌,并能创造性地安排它们之间的生克关系,使得打斗场面层次分明,充满变数和观赏性。
楚原《白玉老虎》对唐佳的挑战,是如何将无形的毒和微小的暗器视觉化。古龙小说中描述的毒蒺藜、断魂砂等武器,在唐佳的设计下变得具体可感。他通过演员的精妙手法、快速的剪辑以及中招者夸张而痛苦的反应,来表现这些暗器的威力。

《白玉老虎》
例如,他可能会设计一个角色在烟雾中撒出毒砂,然后通过特写镜头展现毒砂附着在皮肤上并迅速变色的效果,以此营造出毒药的恐怖,这是一种出色的将抽象概念具象化的能力。
前面说唐佳不爱当导演,但他也是当过几次的。其中《三闯少林》可能是他武术设计理念最纯粹的体现,也是他团体阵法设计的集大成之作。

《三闯少林》
影片的精华在于结尾处主角连闯少林三大奇阵的段落。唐佳在这里展示了他无与伦比的场面调度能力和空间想象力。
大刀阵中,数十名武僧手持长柄大刀,通过精密的队形变换,形成一片刀刃的风暴,压迫感十足。
十二金刚阵则展现了小团队的协同作战能力。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板凳阵,将日常用品化为致命武器,武僧们利用板凳进行攻防、跳跃、组合,创造出既接地气又充满想象力的打斗场面。这些阵法设计,堪称香港武侠电影史上团体对战设计的巅峰。

但是从商业角度看,唐佳为邵氏执导的这几部影片并未在票房上掀起巨大波澜。当时,香港影坛正经历剧变,邵氏的传统武侠片模式已显疲态,很多大导演都已过气或出走,否则不会让唐佳顶上。而观众的口味正转向新艺城的现代喜剧和新浪潮导演的现实题材。唐佳的电影虽然动作精良,但整体风格老旧,未能突破时代的局限。
离开邵氏后,唐佳曾在无线电视台(TVB)短暂担任过武术指导,参与了《大运河》等剧集的制作。1990年代,他应老友徐克之邀,为电影《青蛇》设计了部分武打动作,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深度参与电影制作。此后,他便基本处于退休状态。
80年代末,他曾一度携家人移民加拿大,但因家人无法适应当地生活,不久后便回流香港。
唐佳和妻子雪妮的缘分始于1966年的电影《女黑侠木兰花》片场。当时,雪妮是红极一时的女主角,而唐佳则是该片的武术指导。据雪妮后来回忆,唐佳在片场与女演员说话都会脸红,是这种真诚与害羞打动了她,让她决定主动追求。1969年,两人奉子成婚。

《女黑侠木兰花》
最近这些年,时不时能在媒体看到两人同框出现的场面,但真的想不到,这段持续半个多世纪的爱情故事,会以这样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画上句点。
当我们回望唐佳的生涯,会同意他虽然不是一位站在聚光灯中央的明星导演,却是一位无可争议的幕后宗师。
唐佳为香港电影,乃至世界动作电影,留下了一套完整而独特的视觉语汇。他将北派武术的飘逸、粤剧舞台的写意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相结合,成功地将武侠小说中那些最虚幻、最奇诡的元素——「例不虚发」的飞刀、匪夷所思的奇门兵器、变幻莫测的武学阵法——转化为了具体的、令人信服的银幕奇观。
他与刘家良共同定义了武侠片黄金时代的两极。如果说刘家良的电影是武术的博物馆,致力于保存和展示功夫的「真」,那么唐佳的电影就是武侠的造梦机,致力于构建和渲染江湖的「奇」。

后来的武侠电影人,从徐克到程小东,再到袁和平,当他们在银幕上设计出神入化的兵器对决,编排出反重力的钢丝打斗,营造出如诗如画的决战氛围时,他们都在不自觉地,延续着唐佳开创的传统,传承和发扬他所奠定的功夫视觉语言。
感谢唐佳,他安放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武侠英雄梦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