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编者按:2025年,经济观察报以“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”为年终特刊主题,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,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。
12月11日,陈晓卿给稻来传媒的同事们做了几道菜:炒小河虾、白不老烧肉、凉拌胡萝卜丝、冬瓜汤,还有一道粉条烧萝卜。粉条烧萝卜用的是陈晓卿老家的做法,把姜炸得酥酥的、边缘都翘起来,这样能减少萝卜的生涩味。
稻来传媒一层有四分之一的面积都留给了厨房,一间中厨、一间西厨,陈晓卿时不时在这里露一手;公司顶楼有几个花坛,春夏会种些蔬菜,现在只剩下几串蔫蔫的辣椒挂在枯枝上。
陈晓卿是中国最知名的纪录片导演之一。他导演的《舌尖上的中国》几乎成为中国影响力最广的纪录片。
在千禧年的第二个十年,美食纪录片与中国人蒸蒸日上的日子一拍即合,成为最受欢迎的纪录片类型。2017年离开央视创业后,陈晓卿和他的团队还陆续推出了《风味人间》《风味原产地》《我的美食向导》等多个系列的美食纪录片。在短视频日盛的时代,这些动辄一集五十分钟的纪录片依然拥有极高的点击率。

陈晓卿
千禧年以来的二十五年,是中国人在吃这件事情上最具创造力的阶段之一。很多耳熟能详的菜都是在最近不到四十年出现和流行的,比如以螺丝椒为主要配菜的辣椒炒肉、家烧黄鱼和剁椒鱼头等。这些菜式都是人们从民间菜谱挖掘出来,在味觉市场的激烈竞争中不断修改,并最终达成共识的。这种创造来自无数劳动者和他们的流动,1998年的“下岗潮”后,麻辣烫和烤串逐渐成为一种遍布全国的食物。
陈晓卿将镜头对准了这些食物,也对准了这个时代中那些创造食物、享受食物的人们:富士康工人、养蜂人、香港烤乳猪店的老板和他正在考大学的女儿……
“食物从来不是孤立的,是和人、人的生活相关的。”陈晓卿说。
运河
陈晓卿的老家位于安徽省灵璧县,隋唐大运河曾从这里穿过。
陈晓卿观察到一些关于河流对沿线饮食的影响。比如,大运河沿线的地区都有生吃青萝卜的习惯,很多地方也有吃蒲菜的习惯:济南有奶汤蒲菜、扬州有蒲菜涨蛋。嘉兴有一种糟蛋,做法是将鸭蛋放在酒糟里,经过糟渍后,外壳脱去,只剩一层薄薄的膜裹着已经成熟的鸭蛋;在四川宜宾也有类似的做法。宜宾和嘉兴,一个在长江头、一个在长江尾巴。
山都是阻隔,水都是流动。
人们在迁徙中逐渐将食材、烹饪技艺和对风味的偏好传播开来,并在悠长的中国历史中牵出千丝万缕的线,用公共的味觉记忆将远隔重山的人们连在一起。
山西临汾的牛肉丸子面与周边县市的饮食习惯不同,面条以碱面为主、汤底红辣,当地人说这是因为牛肉丸子面来自湖北襄阳。但在湖北襄阳最老字号的襄阳牛肉面店里,招牌上又写着1927年,因为饥荒,创始人背着一口锅从山西逃难来到了襄阳。陕西汉中市和河南濮阳市都吃一种用大米蒸出来的米皮,上面还会浇上红红的辣椒油——河南石油工人大部分来自西北地区。
在最近的四十年里,物质生活的丰富和前所未有的人口流动,搅动了天南海北的味觉和食材。市场经济的激励,让在吃饭、做饭上有才华的人们找到了用武之地,意想不到的融合和创新发生在这个国家的每个菜系之中。
一位陕西出生的天津厨师,在大连学了手艺后,回天津用皮皮虾包锅贴——不是将皮皮虾打成肉泥,而是剥壳后直接贴在肉馅上,一个锅三只皮皮虾,锅贴汁水丰富、味道极鲜;一位四川的厨师,用贵州酸汤烧台州人喜欢吃的望潮(短蛸),酸汤反而更激发了短蛸的鲜味;还有一位厨师更奇思妙想地用略带发酵味的芹菜浆水来煮短蛸。
陈晓卿说,现在很多耳熟能详的经典菜式,比如剁椒鱼头、辣椒炒肉,都是近三十年市场从民间菜谱中遴选、创新、竞争、淘汰的结果。以辣椒炒肉为例,逐渐在各类辣椒的竞争中取得优势的螺丝椒,辣度适中,外壁薄、肉厚,口感最好;同时,它价格可控且全年不断供;炒菜前,预先焙干辣椒也逐渐成为一个标准的烹饪流程。
这种活力几乎完全来自民间,来自不断增长的市场、勤奋的劳动者和善于经营的餐饮企业。2000年,中国人在餐饮业上消费了3700亿元,2024年这一数目已经超过5.5万亿元——这还只是人们在吃上花费心思的一部分。
只要有稳定的生活,中国人在吃上就有无限的创造力。
这种活力仍在持续。陈晓卿说,最近几年,湖南、江西等餐饮业活跃的地区,每一两年都能向市场推出一个新的菜色;江西小炒正在全国铺开,闽菜北上势头凶猛。这些都是最近正在发生的变化。
星球
2018年,陈晓卿推出了他离开央视后的第一个纪录片《风味人间》,试图寻找更广阔的坐标。这部纪录片用了相当的篇幅去讲述具有对照关系的海内外食物:广东顺德的鱼生和日本的生鱼片、安徽黟县南屏的火腿和西班牙的火腿、欧洲的面包和山西的面点……
镜头在法国、伊朗、泰国和中国等若干个国家中穿梭,尝试在跨越几千公里的饮食习惯和文化中建立一种连接。
这种风格在之后的《风味人间》系列中越来越明显,到《风味人间5》,海外美食的镜头几乎已经占到了一半。
从流量上,这不是一个最优选择:基础观众对西餐的兴趣不高,海外部分的内容,观众流出率往往比较高。然而陈晓卿觉得,从逻辑上,如果要讲一个完整的关于食物的故事,全球视角是不可或缺的。
2001年,陈晓卿曾拜访过英国BBC电视台。这一年,BBC刚刚推出了《蓝色星球》纪录片,这部纪录片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,观察人们所居住这颗星球上占据主要面积的海洋。为了拍摄这部纪录片,摄制组耗时五年,前往了200多个地区。
2001年,中国刚刚加入世界贸易组织,全球化的浪潮即将迎来它的高峰,人们对遥远的地方还保持着浓厚、善意的兴趣,BBC地球系列纪录片给陈晓卿带来了极大的震撼。
“它把特别简单的事情拍出来,会和你相关,哪怕这些事情非常遥远。”陈晓卿说,“如果我们只注意眼前的东西,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世界联系中的一分子。”
从那时,这种建立“遥远链接”的念头,就在陈晓卿的心里种下了。
陈晓卿做了很多年体制内的“好学生”,但这位“好学生”有一种潜藏的固执和韧性。从2002年起,他就开始筹谋拍摄一部美食纪录片,这个念头直到2010年才迎来实现的机会。而这一次,他几乎用了二十年的时间,才开始在近几年的纪录片中实践这种建立“遥远链接”的想法。
在最近几年的纪录片中,陈晓卿的团队热衷于寻找这种关联。陈晓卿发现,重庆豌杂面上的豌豆,和犹太人、阿拉伯人吃的胡姆斯酱(Hummus,一种以鹰嘴豆为主要原料的酱)味道非常接近。在英国,四川籍、重庆籍的留学生会用胡姆斯酱代替重庆小面上的耙豌豆;而在成都,一个乐队里的犹太人小伙,则用耙豌豆来怀念家乡的味道。
茭白的故事就更有意思了。一开始,中国人主要吃茭白的种子菰米,甚至奉为“六谷之一”;但在唐朝以后,中国人很少吃菰米了,明代以后茭白被培育出膨大的茎,成了美好的蔬菜。但在北美印第安纳波利斯,印第安人还在吃菰米,吃之前,当地人有一整套的仪式。
陈晓卿相信,食物像个黏合剂,能够把世界不同地方的人连接起来。这听上去是全球化黄金时期才有的美好愿景,毫无疑问会在今天碰到各种麻烦。
2019年,美国Netflix(奈飞)购买了陈晓卿团队出品的《风味原产地·潮汕》,播出后效果很好,之后的《风味原产地·甘肃》《风味原产地·云南》等也陆续登陆了奈飞平台。
这种合作模式本来可以继续进行,但2022年,陈晓卿的同事收到了合作方发来的一封英文邮件,大概意思是说:“现在不是一个特别好的谈中国题材的时机。”
在友善的时候,食物是最好的共同话题;但在裂痕出现后,食物也会成为一个“雷区”。
2024年,陈晓卿团队推出了《我的美食向导》纪录片。在这个不同以往的系列中,陈晓卿出镜了,他要进入菜市场、饭馆、出租车,和整个现实世界互动,而不是像以往一样躲在镜头后面。
纪录片播放后取得了很好的效果,但也有一些意外地发现:评论和弹幕里吵架的人比以前更多了,出租车上和司机聊天语气不好会吵、吃法不同会吵、地域问题也会吵。
陈晓卿说,在过去四分之一世纪,中国人在吃饭这件事情发生了三个变化:一是人们吃得更好了,口味更刁了;二是吃得更健康了;三是“在互联网普及后,人们就再也没有在吃这件事情上达成什么一致了”。
在一部分人看来是精美食物,在另一部分人看来却是巨大的浪费;在一部分人看来是热气腾腾的美食,在另外一部分人看来是对身体健康的戕害。这让团队在做纪录片时,要拿出十二分的小心,几乎没有哪一季的片子里是没有“风险提示”的。
陈晓卿说:“人们总相信自己吃的是对的。”
陈晓卿好吃是出了名的。在20世纪90年代末,北京城市建设还没走出三环的时候,他就能为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汤和烧饼,凌晨五点打车从城市的西边横跨三十公里,赶到现在的东五环。
2000年初,他因为“老男人”的饭局而颇受关注。这个饭局的常客有罗永浩、王小山、杨葵、王晓峰、老六等人。陈晓卿在这个饭局中扮演的角色就是“美食向导”,他来负责订餐厅、点菜,并见缝插针地普及一些关于美食的知识,最多的时候,他手机里存了上千家饭店的联系方式。

2002年的陈晓卿和儿子乐乐
饭局人数不固定、非常随机,有时候朋友喊朋友,连拉带扯的能来二十多个。包间订小了,组织者只能喊话:“现在坐着的朋友,请拿上你们的碗筷,起立!”然后把位置留给其他还没吃上饭的朋友。
饭局上的话题五花八门,文学、历史、经济等。为了能跟上话题,陈晓卿还曾经读完了《十九世纪文学主流》中的两册。
陈晓卿说:“能吃到一起的人,大概率也能玩到一起。”
这个饭局大约维持到2010年就很难再聚起来了,主要的组局者纷纷找到了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事业。
为了健康,好吃的陈晓卿自称现在一天只吃一顿饭,但同事们说,这不包括他出差拍纪录片的时候。聚餐也少了很多,“四个人以上的局都能叫大局了”。
尽管在口腹之欲上已经克制了许多,但陈晓卿还是会因为吃到美食而显得兴奋。在谈到天津的皮皮虾锅贴时,陈晓卿语速突然加速,音调也高了起来。
其他时候,陈晓卿说话都是慢条斯理的,他有一种无意卷入各类争执的谨慎。在谈到“预制菜”和“添加剂”等问题时,他只是略略表达了担心:随着技术的进步,总有一天大家会吃不出风味的区别。
拍了这么多年美食纪录片,他给自己和团队定的一条规矩就是“和餐饮企业保持可敬的距离”。他说,餐饮产业只是关乎吃的一小方面,更多与风味相关的事情,埋藏在久远的历史和广阔的现实生活中。
陈晓卿开玩笑说自己还有两年就退休了,尽管同事们对这个时限深感怀疑,因为他时不时还会透露接下来纪录片的主题:或许是一部关于食物的历史纪录片。
之前接受采访时,陈晓卿曾多次提到,如果完全不考虑预算,他会拍一部历史纪录片。现在,他觉得食物和人的相互驯化的过程,本身就是一部生活史,能够更深刻地反映普通人生活的变化。
在20世纪90年代,陈晓卿曾拍过两部与美食没有关系的纪录片,一部是《远在北京的家》,讲述了几位安徽保姆在北京闯荡的故事;一部是《龙脊》,讲述了广西山区小孩求学的故事。《远在北京的家》拍了一年半,赞助是陈晓卿和安徽电视台的同行拉来的,为了其中一笔赞助,陈晓卿干了一杯白酒。 大部分赞助商压根不理解纪录片是什么,但碍着面子,还是投了些钱。正因为不懂,这些赞助商完全没有干涉纪录片的拍摄过程,所以片子效果非常好。
《远在北京的家》讲述了几位安徽保姆在北京闯荡的故事,由陈晓卿亲自配音。纪录片一开始,几声村落里的鹅叫狗吠后,陈晓卿的声音浮现出来:
1992年的2月19日,是农历正月十六,新年的气氛还笼罩着农村的每个角落,喜庆的鞭炮硝烟仍然没有散尽。这天清晨,当许多人还在睡梦里的时候,家住在安徽省无为县冈布村的张罗氏起得特别早,这位84岁的老太太今天要为第一次离家去北京做保姆的孙女张菊芳送行……
(作者 宋笛)
免责声明:本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,供参考、交流,不构成任何建议。

宋笛
大科创新闻部主任兼高级记者 主要关注于科技类、创业类产业政策、创投领域以及交通物流领域。擅长深度报道和人物特写。




